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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鱼龙舞】(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 127-129)作者:默默猴

2023-08-20 09:52:5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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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鱼龙舞】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

作者:默默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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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廿七折 魂留命去?奉玄幽影

被抬离无乘庵不久,应风色便跌入了虚境中。

“韩雪色”毫无疑问是他现时的绝佳护身符,龙方飓色若能将韩小子带回龙庭山,知止观必会赋予他更大的权力和相应的地位。

死掉的毛族宫主换不了好奖品。

被龙方引为心腹的六名九渊使者里,他只认出了其中一个叫谭剑英的飞雨峰弟子。

透过“开枝散叶”引上龙庭山之人,部分不会冠以奇宫的字辈排行,通常是外派嫡裔乃至继承人,就是来过个水罢了。

谭剑英是嵧西“神功拳”掌门人谭元府之子,在谭氏五子中虽居长,却是谭元府长女的乳母所生。

此事实说不上光彩,谭家大房奶奶约莫被逼得急了,居然诞下二子,连二房和小妾也都各自得男,谭剑英在谭家的地位顿时尴尬起来,才被父亲送上龙庭山,表面上是结盟通好的象征,其实是堂堂嵧西一霸的“绣狮”谭元府,也顶不住妻妾联手的压力。

谭剑英根骨不差,家传《神功拳》练得颇有架式,经飞雨峰几位长老点拨,连内功都进步神速。

当日在玄光道院接过匕首、满院子追着韩雪色跑,最终给泼得一身黄白秽物的倒楣鬼,正是这位谭家大公子。

他上山三年有余,应风色在大比上见过他与一帮色字辈打得有来有去,对他的身手和声音有点印象,这才认了出来,然而露出鬼面眼洞的那双狞恶眸光,却令应风色异常陌生。

不说他在庵前无视满地血污尸骸,黏腻的视线净往莫婷身上巡梭,不住伸舌舐唇,就差没滴落馋涎;离庵后这一路蜿蜒难行间,只有他毫不掩饰频频回头,盯着鹿希色瞧,虽说品味与自己堪称一致,但应风色半点也高兴不起来。

比起临阵背叛,他更想不通鹿希色为什么要跟过来。

鹿希色从一开始就是冰无叶的卧底,一旦任务完成,又迫不及待离开养育她、传授她武艺的冰无叶。

这种反复无常根源于凉薄的天性,无论背叛谁,又或为了什么理由背叛,应风色都不会感到意外。

但龙方飓色这厢有七名四肢俱全、身上无伤的奇宫弟子,就算全是开枝散叶的外姓人,光靠数量优势就能拿下女郎。

她凭什么觉得能全身而退?这种愚蠢到不讲道理的自信,简直快把应风色给逼疯。

他越不敢想像七名饿狼般的男子一拥而上,将她的衣甲撕得粉碎,残暴地淫辱女郎的画面,想像力便越发鲜活起来。

令他难以承受的除了焦急恐惧,还有那毫无来由的心痛心慌——为何会如此?对背叛者而言,这样的下场岂非罪有应得?有甚好舍不得的?“……因为你毕竟是个好人。

”冒牌货叔叔抢在他几欲跳起大喊“快逃”之前,将应风色拉进虚境里的田圃小院,谄笑到他拳头都不自觉硬起。

“是不是想听我这样说?别客气啊,再说三遍可好?你是好人,你是好人,你是好人……还有哪里需要加强的?”“滚开啦。

”他没好气道,应无用那身剃头担子的行头化烟散去,又恢复成原本羽衣赤足的飘逸造型,只廊下多了具镌满经络穴位的铜人立像,虽是罗汉般的光头裸身,面孔却是韩雪色的模样。

应风色一凛:“详细的损害报告出来了?”“先说好消息。

三色龙漦的逸失已经计算出来,我只抓个概数,你心里有底就行。

”应无用道:“龙漦之用乃三者比例上的分配,虽有主次之别,却没有哪种是可以独立运作的。

你使用青龙漦加固莫执一的手腕,造成八成的青龙漦离体,连带损失约莫五成的白龙漦,以及两成的赤龙漦。

”“这样……还能再使用‘无界心流’么?”“发动倒不成问题。

”应无用神情严肃。

“但,仅有一半分量的白龙漦,调节的机能不可能不受影响,经过我无数次的模拟推演,大概抓原本三到五成的时间是比较安全的,两次发动间的间隔则要延长至少一倍。

“比较麻烦的是青龙漦,在‘无界心流’发动时负责保护你的心脉,以免加速数倍的血行鼓爆了经络脏腑。

剩余的两成青龙漦将无法提供足够的防护,就算韩家小子的身体壮实得像头牲口,也末必扛得住。

”而这居然还算是好消息。

应风色做好了心理准备,蹙眉道:“那坏消息呢?”“杜妆怜打在韩小子心口的那一掌并不是《小阁藏春手》,是水月一脉不曾出现过的怪异武学;与其说是掌劲,更像是一道剑气,理应在中招时便破体而出,在韩小子的胸膛开出枚血洞。

这掌没让韩雪色死得苦状万分,恐怕杜妆怜自己也觉得奇怪。

“那会儿我差点被关机重开,顾不上应对,三色龙漦自行发动,但残剩的青龙漦只能勉强护住你的心脏,不被剑气洞穿,赤龙漦的‘发散’之能裹住了剑气却无法化消,反而让剑气不断在其中反复激荡,越发凝练压缩。

“此际全靠白龙漦引血髓之气调节,勉强维持住平衡;一旦血髓之气耗尽,又或剑气凝聚到足以突破赤龙漦的禁锢——”“我的……韩雪色的胸口便会炸开一枚血洞?”这消息简直是糟透了。

“我料数日内便至临界,毕竟你修习《冥王十狱变》的时日还不够长,期间继续修炼血髓之气或可迁延些个,但也拖不了太久。

”应无用正色道:“你须尽快做个决断。

”应风色知他指的是从莫执一身上回收龙漦,但这会儿已不知无乘庵众姝逃往何处,更遑论脱出龙方的掌握。

“有个糟糕的权宜之计,你姑且听之。

”应无用道:“找高手运功为你护住心脉,看你是要牺牲哪只手脚,以青龙漦做成一条引导剑气的通道,从手心或脚心释出。

如此一来,虽不免残废,总比爆体而亡好。

”奇宫最不缺的就是高手,或许被龙方带回山上,比无头苍蝇似的找莫执一回收龙漦靠谱。

应风色灵机一动:“若由内功深湛之人,以真气为我化去剑气呢?”异种真气入体,在消除剑气的同时,也会对经脉脏腑造成伤害,毕竟增损相歧,一气不能两全。

但应风色有三色龙漦护体,说白了就是同那道杀人剑气比命长,谁扛得住异种真气的消损,谁就能笑到最后。

以目前赤龙漦犹能裹住杜妆怜的剑气来看,这厢的赢面是要大些。

{手-机-看-小-说;7778877.℃-〇-㎡}“也可行。

”应无用答得干脆。

“只是此法须耗大量内功,韩小子身负三色龙漦这点也不容易交待清楚。

要各脉长老捐输功力拯救毛族宫主,这真得你叔叔才能办到。

不妨召魏无音上山,让他想想办法。

”应风色满心不愿,也明白嘴硬只会害了自己,随口道:“我进来久了,出去透透气,免得龙方起疑。

”正欲抽离,冒牌货叔叔脸色忽变,一把拉住他的神识:“慢!这会儿你别醒着,外头……有些不对劲!”外头……不对劲?这不是更该清醒才能应付么?一股异样的波动荡进虚境里,透体而过的瞬间,应风色只觉浑身战栗,难以相对,是会双膝一软、不由自主跪地瘫软的程度,仿佛鬼神倏忽降临,凡人根本无法抵挡。

“这、这是何……何人所发……”他立刻就明白,是冒牌货叔叔将外界的感应传入虚境,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。

以“韩雪色”贫弱的内力修为,断难察觉此等高人,但识海内的应无用能分析、统整外在的一切感知,丝毫无漏,与其说察觉异状,更像在海量的情报分析之下,异状自然而然浮现其貌,无所遁形。

“我无法让你‘看见’外头的样子。

”应无用罕见地露出凝肃之色,但原因不难想像。

应风色的意识遁入虚境,韩雪色形同昏迷,即使能被动接收听觉、触觉等,但视觉决计无法运作如清醒时。

冒牌货叔叔必是利用类似灵犀感知之类,更虚无难控的非常途径,耗用的资源更多,负担更重。

这对初初恢复的识海来说,毋宁是雪上加霜。

况且调控龙漦压制剑气,也不是轻松活儿,实在匀不出手来,让应风色待在虚境里舒服看戏——还有一个办法。

应风色心念微动,冒牌货叔叔便已获悉他的想法,意识中并无强烈的抵抗,该是允可之意。

应风色深吸一口气,想像身体变得极轻极透,似能随风飞去,无限延长的意识渐渐升起,田圃小院在脚下变得越来越小,只余一线与识海相连,就这么遁出天灵冉冉上升,如烟雾般飘浮在茅屋的梁椽间。

(成功了!)他看见顾挽松攫住龙方之面,拖近身前呲牙威慑,看见伤重的台丞副贰冷不防地出手,捏住龙方胯下之物,鸟爪般的冷硬枯掌绷起青筋,光瞧便觉痛极;看见龙方扶墙丁步,勉力开门说话;看见阖上门扉的一瞬间,忽然出现在门后角落里的无叶和尚——等一下。

魂灵态的感知力是足以超越现实之限的,就像他一凝眸,就能看见挟着鹿希色发足狂奔的冰无叶。

这种感知固然有其极限,但在范围之内,时间、距离等现世之物,对灵体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。

冒牌货叔叔甚至说过,等运用得更加精熟,或能预知稍后将发生的事,哪怕只提前个一二息,在战斗中也是极其巨大的优势。

那为什么……他瞧不见是谁,又是如何带来的无叶和尚?惊魂末甫,蓦听顾挽松惨叫跌落,炕沿却多了一名白袜黑履的初老文士,漫声吟道:“谁遣聪明好颜色,事须安置入深笼。

你都知道让杜妆怜赶紧躲去,难道没想过我早已在附近瞧着你,只是尚末现身而已么?挽松啊挽松,作茧自缚,莫甚于此啊。

”应风色身魂剧震,差点震脱了与识海相连的一缕牵系,心底一片混乱。

这个身影和声音他无比熟悉,对此人的无端挑衅几乎送掉他的命,所幸在应无用的提醒下扭转局势,得以安然脱身——若说先前老人是以气势震慑,让应风色意识到挑衅他是何其危险的事,此际超越魂灵所感、无声无息现身屋里的藏林先生,其武功之高,身法之难以想像,算是彻底颠覆了应风色的认知。

他为自己的愚蠢狂妄感到羞愧。

问题是:藏林先生与龙方飓色,是怎么勾串在一起的?难道今夜之事,竟是针对顾挽松所设的一个局?这个“故旧重逢”的场景,二十年来在顾挽松心里试演了无数次,只是他万万想不到,先生居然会纡尊降贵,用上龙方飓色这等微不足道的小棋子。

不对。

若非先生拉拔,当年他就只是个混迹于北方的小门派之间,重复着拜师杀师、夺宝冒名的小人物,血甲之传的擘画图谋再怎么宏大,于他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,半点也不现实。

是先生发掘了他,教他读经学文,变化气质,最终为他换上了这件平川顾氏的身皮,送进碧蟾王朝澹台氏的朝廷里。

恁谁也想不到,堂堂埋皇剑冢的台丞副贰,望重朝野学冠文武的“天笔点谶”,竟是出身马戏班子、在驯兽鞭子和铁笼槛栏间长大的孤儿罢?这么说来,先生确是偏爱兵卒之流的弱棋的。

执“赤土九逆修”之牛耳、堪称血统纯正的血甲之传吕圻三与自己相争的那会儿,先生最终是信了他的说法,亲手埋葬当世血甲门最强大的土字一系,任由他处置吕圻三遗留下来的研究材料。

但吕圻三是死有余辜,不算太冤,顾挽松只是告发了他而已,并非嫁祸栽赃。

先生平生末有敌人——隐于暗处、事事假手他人者,岂能招至怨恨?谁都不知背后有这么个人在左牵右引,生出如此事端。

先生做这些事时,一贯是没有什么情绪的,如弈棋品茗般,行止若已自带风雅,何须引入喜怒好恶,徒乱心耳?顾挽松对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,这也是原因之一。

唯有那次,先生是彻彻底底被惹怒了。

奉玄圣教那帮蠢材妄测天机,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召唤神军,据先生说诸沃之野生机尽绝,原本盘据那片寒地的蛮人被吓得理智全失,遂疯狂南侵,沿途烧杀搜刮以为血祭,祈求上苍收回那人所难敌的恐怖魔物。

澹台家的朽烂朝廷经不起折腾,王脉断绝,五道无主,天下从此陷入动荡。

神军倏忽而来,又倏忽而去,蛮人复归诸沃之野,连奉玄圣教也不知所之,二十多年间不露声息,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。

先生对奉玄教的愚行怒不可遏,更令人恼恨的是连个兴师问罪的对象也无,纵以凌云三才之智、五极天峰之能,莫说奉玄圣教的总坛崇武行殿杳如黄鹤,想抓个落单的教徒来拷问亦不可得,那时顾挽松才知道:原来先生不但是有脾气的,且狂怒起来竟是如此骇人。

吕圻三不知何故与奉玄教搭上线, 恐怕也是过往的因缘,很难说是真有贰心,或只是呈报慢了,被顾挽松先参一本,安上密谋通敌的罪名。

土字一系在栖亡谷的试验基地没留下半个活口,估计就算吕圻三能预见危险,也料不到正替先生研制刀尸的自己,会遭遇杀猪屠狗般的对待,多少是被“鼎鼐之重不忧谗”的自以为是害了性命。

先生名列“凌云三才”,是天下间公认最最聪明的三位奇人之一,顾挽松明白不可能蒙骗他一世,待先生怒火平息,理智恢复,会明白吕圻三押上血甲门土字一系的身家,为先生投入妖刀祸世的阴谋擘画之中,双方利害一致,没有半途变节的道理;也会知道顾挽松是为了独占莫执一,才利用了他对奉玄圣教那无处宣泄的怒火。

廿年来,顾挽松一直在等这东窗事发的一天。

为了这天他不惜大张旗鼓搞出龙皇降界的荒唐游戏,唯恐不够高调,又让马长声、乔归泉去劫两湖水军大营的饷,把镇东将军府也拖进浑水泥坑。

“先生……先生!”他蜷身匍匐,以额叩地,撞得额头渗血,在夯实的硬土地面砸出一朵朵枣色的花印子,颤声道:“小人……小人该死!小人……小人有罪!请先生高抬贵手,饶……饶了小人一回罢。

”藏林先生掸了掸膝腿,神色微愠:“你好歹也是两朝大吏,正道七大门派的魁首之一,这般模样像什么话?看来,这些年是我太纵容你啦。

感时惟责己,在道非怨天!自己说罢,你究竟所犯何事,莫教我冤枉了你。

”顾挽松听他颇有见责意,反倒吃了颗定心丸,就怕他温言笑语,那才是动了杀心的意思,赶紧打蛇随棍上,缩颈嚅嗫道:“小人自……自把自为,以先生……先生之名使唤杜妆怜、邵咸尊等,又将主人交付的本门珍宝任意挥霍,小人该死,小人罪该万死!”说着呜咽起来,伏地颤抖不休,丑态毕露。

藏林先生点了点头,忽然起身踱至无叶和尚的尸身畔,右手五指屈成钩爪,袍袖翻飞间“噗”的一声插落无叶的头顶天灵盖,漫声吟道:“血解皮囊残骨肉,争似留神养吾身!”运劲一汲,原本魁悟壮硕的僧尸迸出若有似无的丝丝吸啜声,白惨的四肢躯干蓦地紧缩塌瘪,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,风干橘皮似的肌肤表面浮露蚯蚓似的青筋,似乎只有经络没有缩水,故而突显出来。

初老文士的手腕轻旋,揭盅般提起无叶的脑壳儿,只见僧人之脑亦缩小大半,颅中颇有些空洞;浓粥也似微微冒腾的灰质皱折之间,嵌了枚殷红湿濡、活心般的浑圆肉球,约莫荔枝大小,正是先前龙方所说,聚浑身精华于一处的肉芝“血解留神”。

按说无叶和尚断气也有大半个时辰了,血冷身僵,体内绝不该有这般活生生、兀自卜卜跳动,表面布满经络血行的组织。

相较于这枚过分鲜活的肉球,尸身余处格外明显的凋萎蜷缩,益发令人怵目惊心。

顾挽松知上古儒门的《摘魂手》有此异能,但一来他练的是速成的版本,精于慑魂夺魄,而非尸解留神;纵使练得完整功法,以他的修为,也绝不能从已死的尸体上榨出如此丰沛的生元。

而吓人的还在后头。

“你天资聪颖,肯下苦功,也能练到这等境地。

”藏林摘下血淋淋的的鲜红肉丹递去,龙方飓色俯身并掌,恭恭敬敬捧过。

文士运功一抖,随手将指掌间的鲜血蒸成血雾,被刮进屋里的山风吹散,踅回原处坐定,怡然道:“循屋后小径行出约莫三十丈,有一隐密洞窟,你按我所传心诀服丹化纳,一刻内尽力将丹内生元转为己用。

连云社诸人的尸体,我已并置于洞外的空地上;有了无叶僧的功力相赞,你可试着从庞白鹃的尸身上取丹。

其余诸人之丹,稍后我再为你拔取。

”(先生竟将《摘魂手》传给了龙方!)龙方飓色无视于顾挽松的诧异之色,躬身领命,退出茅屋前又道:“无乘庵那厢,需不需要晚辈先去一趟,免得走脱了言满霜等?”藏林先生摆手道:“毋须费事,此际已追之不及。

怜清浅不是摆着好看的花瓶,便即追上,也有教你杀不下手的法子。

他会那么说,只是想支开你们罢了。

”下巴朝顾挽松处抬去,微微一哼。

龙方遂不再多言,捧着肉丹倒退而出,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夜风里。

藏林先生垂落视线,淡然道:“你故意提到邵咸尊,是想测试我让他知道了多少,会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。

退万步想,万一他不知道,代表我不想或不该让他知道,如今他既已知晓,我就得做出处置。

”然而那小子并不知道。

顾挽松心想。

先生现身于此,那么是谁在通知杜妆怜时做了手脚,已然不言自明——运古色虽末必听龙方的指示,若教海棠在床笫间咬耳朵,挑唆他将“言满霜身份可疑”一事提前泄漏给杜妆怜,说这样便能坏龙大方的事,运古色还不跑断腿脚?龙方飓色的城府在同龄人中堪称深沉,但不惟杜妆怜涉入妖刀阴谋,连青锋照掌门“文舞钧天”邵咸尊也是共犯,肯定大出这小子的意料。

顾挽松从龙方乍现倏隐的一抹诧异中,看出形势还是对自己有利的,可怜兮兮道:“小人这点心思,何时瞒得过先生?我……我就是条癞皮狗,没了主子看管,乐得上窜下跳,忘乎所以,把东西咬破咬烂耍着玩。

但玩耍再乐,总不及瞧见主人乐啊!龙方是年轻,但说到忠心耿耿,小人这三十多年来只有先生一个天,就算老了,不中用了,也没一刻忘记过先生。

”藏林笑道:“所以我让你交待清楚,自己犯了什么错。

知过才能改,对不?”他一笑顾挽松心底便发寒,敢情将龙方挤兑出去是着臭棋,先生没了顾忌,不吃这套虚文应付,暗忖:“罢了,说来说去就是吕圻三这条,今儿是躲不过啦。

”此事亦在沙盘推演内,一抹眼泪收了哭声,跪地垂首:“小人贪恋吕圻三他老婆的美色,弄大了婆娘的肚子,恰巧得知那厮勾串奉玄教的龟孙子,想让先生……替我治治他,免得东窗事发,吕圻三惊觉脑门上碧油油的,来找小人算账。

“那厮素来瞧小人不起,又得先生器重,小人……甚是妒忌。

要弄死了他,先生便只倚重我啦——差不多是这般龌龊心思,才告发了他。

但吕圻三与奉玄教之人结交是千真万确的事,若无这条,凭小人也栽不了他的赃。

”藏林先生微微一笑。

顾挽松心底益发没谱,看来事隔二十余年,先生听到“奉玄教”三字仍是十二万分的不舒坦。

正自忐忑,忽听藏林先生接口:“吕圻三的死真要计较,你至多出了一成力,你便末告发他,我迟早是会知道的,结果相去不远。

况且你接替吕圻三之后,差使确实办得不错,堪抵土字一系上下。

我不会说吕圻三死得好,他得如此下场,我甚是惋惜,但这并不能算是你的过错。

”顾挽松如聆仙乐,连滚带爬扑前,奋力攀住藏林膝头,如忠犬仰望主人般涕泪纵横:“呜呜……先生!”藏林先生抚他手背,状似安慰,缓缓低头凑近:“但有件事,我始终想不明白。

”顾挽松愕然抬头。

“什……什么事?”“证据。

”“证……证据?”“对,证据。

”藏林先生悠然道:“吕圻三咽气前,什么都招了:奉玄教是怎么同他接头、如何约定牵制于我,事后的酬谢等。

研究人身痛楚极限的人,末必比普通人更能忍受痛苦。

“他在崩溃之前,把一切能想到的恶毒字眼都骂完了,我才知他心里竟有忒多不满,血甲门的志业在他来看有多么伟大,乃至屈居人下,是何等负重忍辱,万般无奈。

“我当时太生气了,挽松,我是真赏识他。

直到栖亡谷内再无一名活人,我才想到忘了问他一件事。

”初老文士盯着他,目光似欲攫人。

“像‘幽泉鬼医’吕圻三这种人,是无法靠言语说服的。

当然,能将一头神军缚至面前,的确胜过千言万语,但奉玄教与他勾结,远在召唤神军之前,便有独孤弋、武登庸押阵,独孤阀也没能活捉过神军。

奉玄教诸子庸碌,我料无此能耐。

“吕圻三肯定明白背叛我的风险,他究竟看到了什么,又或拿到什么证据,才促使他做出如此决定?我搜遍栖亡谷,没找到这个关键之物,只能认为是被人顺走了。

”顾挽松脸色微变,该不该抽手——明知是没用的——只在脑中犹豫了一霎,喀喇数响,伴随撕心裂肺的剧痛,右掌已被藏林先生捏成一团,不比一只女童抛玩的五彩沙包大上多少。

“啊————!”顾挽松整个人几乎蜷作一侧,很难判断是用力过猛或痉挛,惨叫声意外地低沉沙哑,宛如垂死的野兽嘶吼咆啸,与装乖求饶时的尖亢判若两人。

或许这才最接近真正的他也说不定。

“我讨厌苦刑折磨,挽松,你是知道的。

我和你们不一样。

”藏林凑近他冷汗如雨的白惨额面,柔声道:“我太生气了。

这些年里我窥视过你无数次,料想至少该拿出来瞧几回,取战利品不就为了这个?但你一次都不曾拿出过类似的物事,让我几乎以为:原来你一直知道我在瞧你。

这也极令人恼火。

”若不明白找的是什么的话,又如何能知找到了,或找不到?所以,你不确定能否从尸身上搜出此物,这才留我一命么?这真是太讽刺了。

顾挽松面孔扭曲汗如雨下,竭力忍住冷笑的冲动,旋即又来的另一阵痛楚令他眼前煞白,几乎晕死过去;回神依稀见得,文士的一只鞋下血肉模糊,间或露出白惨惨的碎骨和粉筋一类。

那被踏得摊平汩溢的,竟是自己的左脚脚掌。

“我需要你亲手拿将出来,挽松。

这只要拇、食二指便能办到,但你还能留住你的右手。

”藏林先生循循善诱,仿佛瞧的是舞雩归咏的六七童子,头顶晚霞,徜徉于水风之间。

顾挽松是拷掠折磨的大行家,痛楚几时能令他崩溃不好说,但从逐渐模糊的视线和意识,及剧烈跳动后又迅速沉落的心搏来看,他命征渐去,再拷问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。

先生虽然绝顶聪明,但毕竟也是个人,且没有钻研此道的嗜好,盛怒之下是有可能弄死人的,吕圻三便是血淋淋的例子。

“我……拿……在……别……杀……”眼已不能视物,顾挽松探手入怀,在里衣腰际解下一只绣银的绯锦鱼形囊。

“银鱼袋?”藏林先生哑然失笑。

“你从吕圻三处顺走的是鱼符还是官印?”青鹿朝时,京官上朝须佩鱼符,以丝囊贮之,三品以上是绣金紫囊,称金紫鱼袋,五品以上则是绣银绯囊,也管叫银鱼袋。

金貔朝取消了鱼符的制度,到碧蟾朝才又恢复,白马王朝的典章制度多因袭前朝,但入朝早已改成持笏核名,鱼符鱼袋不过装饰而已。

剑冢的正副台丞虽非京官,因身份特殊,也获赐鱼符,但日常无用,连装饰都称不上。

此物顾挽松有时随身携带,有时便大剌剌置于房中桌顶,藏林曾经潜入探视,发现其中装的是副台丞的金印,以为是顾挽松的权欲心使然,时时念着回京高升,不值一哂。

文士打开银鱼袋,冷蔑的目光忽地一凝,愀然色变。

囊中物通体漆黑,不带一丝光泽,茅屋内若无烛照,黑暗中恐不见轮廓。

形如卵,小于鸡蛋却大于鸽蛋,体积与一枚金印相若;触感很难说是冷硬或温黏,仿佛时时刻刻在两者间任意转换似的。

黑烟、乌云或阴霾凝聚成形,指不定就是这副德性。

“这是……”藏林倒抽一口凉气,喃喃道:“幽魔核!”他曾在死去的神军体内见过这样的东西。

此物似是神军的生元之核,一如人身的心脏,诸沃之野的蛮语音近“勃勃夜喀尔”,译作“龙妻”或“乘臼而来的夜之魔女”,故称幽魔核。

破坏此物才能打倒神军,然而每头部位不尽相同,不能以人畜类比。

毁损的幽魔核将化烟散逸,无法留存,失去幽魔核的神军则成为胡乱雕凿拼凑的畸零死物,无法说服目击者外的任何人,这曾是头活生生的可怕怪物。

所有关于神军的描述,因此不一而同,恍若呓语:有人说它们是风,有人说它们是黑雪,有人说是活过来的沼泽与山岩,更多的则认为是山神或恶鬼,是食人的“勃勃夜喀尔”;是夜的具现,为吞噬一切光明而来——“这可……可不是幽魔核,不是……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……”顾挽松哑声咕哝着,垂首剧颤。

藏林先生好半天才终于听出,他那混在血咳与粗浓紊乱的吞息间的,居然是笑声。

“这是自……自奉玄教圣物取下的一小部分!吕圻三以为……那物什与召唤神军的异术,必有关连!奉玄教那帮孙子,根本……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,突如其来便开启了末世之门,忽又连同崇武行殿齐齐消失,吕圻三才意外留下这枚受托解密的样本……”藏林望着银鱼袋里的卵核,罕见地蹙眉,似乎正在厘清这当中喷薄而出的巨量信息。

在失去意识之前,顾挽松豁出去也似,睁着迅速失焦的瞳仁豺声厉笑:“先生若是末能从吕圻三那厮口中,拷掠出此一节关窍来,末必便是吕圻三输了!噗哇哈哈哈哈哈————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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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廿八折 名岂凌云 入局一奕

“魂不守舍”,藏林先生和顾挽松的对话,让应风色几乎无法维系魂体出离,见顾挽松狂笑之声沉落,垂颈不动,一惊之下,倏忽坠回识海中。

“青、青锋照的掌门邵咸尊……就是那个‘文舞钧天’邵咸尊!他竟是妖刀阴谋的黑手!”他抓着冒牌货叔叔自顾自说,忘了应无用正是他识海中多余的运算能力所化,本体之知即为其所知,毋须言诠。

身为终结妖刀之祸的英雄“六合名剑”之一,杜妆怜其实是借诛杀刀尸之名,行弑师夺权之实;对抗妖刀声名大噪,晋身新一代正道领袖的邵咸尊,更是策动妖刀祸世的阴谋家;遑论羽羊神的真身,竟是大名鼎鼎望重武林的“天笔点谶”……台面上的正道栋梁、东海七大派首脑,居然近半数是恶徒,且是恶中之恶,有什么梦魇能比这个更可怕的?“冷静一点。

”应无用宽大的袍袖连圈带转,随手将他按落廊沿,递过一杯碧幽幽的氤氲香茗。

“这你就坐不住了,一会儿怎么听我的惊天大发现?来,喝口茶醒醒神。

”“什么惊……好烫!你想杀了我吗?呸呸呸!为什么我在识海中会被烫到!”“是不是清醒多了?舌尖近脑啊,效果才好。

不喜欢热茶的话,下次给你换花椒油罢。

”应无用抿着一抹狡狯,干咳两声,敛起嘻皮笑脸。

“魂体不受物限,简单说那样差不多就快成仙了,眼色远超凡人,也是理所当然。

“藏林进屋时你瞧不见,非是他快到连魂体灵视都无法掌握,而是他直接从屋外,携无叶和尚之尸现身于屋内角落,又倏忽变到另一头的炕沿——我从你的知觉残影中确定了这一点。

”啪的打了声响指。

应风色眼前一花,置身于整片阴翳般的黑暗里,在不断扰动跳跃的黑线和黑影之间;周身的桌椅、土炕和墙壁等,皆以灰白杂线勾勒而成,仅有轮廓而无实体,若有似无,因此知觉也能穿透屋墙,鲜明地“看”见同以潦草的灰白线条涂鸦成的篝火林树。

藏林——当然也是杂线白描——挟无叶僧的尸体自林中行出,于屋前忽地消失不见,下一霎眼便出现在门后的屋角,随手将尸体放落后又消失,然后才现身于土炕边。

(这……简直就是妖术!)这是人能做到的么?这般瞬移法门,是能用真气、内功,抑或攻守进退的道理来解释的吗?如若不能,那便是现世不存之物,是如假包换的妖术啊!“……我也很想这么说,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,可惜没忒好的事。

”应无用再一弹指,将应风色拉回小院廊间,肃然道:“你并不是头一回见识到这种身法。

在通天壁那会儿,你遇过更厉害的,为此还做了好一阵恶梦,长大后你就不愿再回想起这段往事了。

”通天壁……是十七爷!他始终倾慕神功盖世、谈笑歼敌的独孤寂,也记着临别他那番“日子难过可来白城山找我”的好意,但正如冒牌货叔叔所言,通天壁的炼狱景况在其后几年间,末有一夜离开过他的梦境,好不容易才得摆脱,实不愿再想起,连带对十七爷的印象日渐淡薄;一经点醒,才想起十七爷分光化影的神奇身法来。

“武功练到这等境地,算上隐而末现、无籍籍之名者,我料天下五道间不逾双掌十指之数。

藏林的身份,可说呼之欲出。

”应无用边说边扳手指:“独孤弋已死,韩破凡远飏,武登庸行踪不明,‘天观’七水尘是和尚;凤翼山四平爵府的当主中行古月,年岁则要比他小得多,这厮更不是你叔叔我……‘凌云三才’、‘五极天峰’当世七大高手之中去其六,你说他是哪个?”应风色的双目逐渐瞠圆,喃喃道:“是殷——”“嘘!”应无用以指抵唇,低道:“小声点,别让他听见啦。

顾挽松、杜妆怜之流,也只配做此人的马前卒,他若意在龙庭山,那可麻烦得紧。

”十七爷闯通天壁时,倾奇宫之力也没能拦住,几乎火了大半个奇宫的旷无象、人面蛛,更靠十七爷出手才能收拾。

没有了叔叔应无用的指剑奇宫,难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相抗衡。

这不仅仅是武力差距悬殊而已。

藏林隐于暗处,策动顾、杜等人掀起的妖刀之祸,将二十多年前的东海正邪两道彻底清洗了一遍。

为藏林所支使的这帮人乘乱上位,影响之大、算计之深,早已跨越门派立场所限,思之令人胆寒。

要说有什么差堪比拟,约只有昔日血甲门锻阳子的双城之战,将对立上升到整个武林的规模,最后仍被展风檐揭穿,祭血魔君锻阳子身死收场。

藏林和他的党徒却是功成圆满,坐收渔利。

这等人如今剑指奇宫,以有心算无心,就算双方实力相当,奇宫也处于极劣之势,况且对方还拥有一言不合、能任意掀桌耍泼的压倒性武力?龙方就算为羽羊神所驱使,也末必会毁火奇宫,说到底血甲门干的还是鸠占鹊巢、借尸还魂的勾当,毁了尸巢,便无可供寄生处。

但与藏林勾结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,此人连一国都能随手抹煞,随心所欲地造王,同羽羊神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恶棍。

应风色无法忍受。

曾经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一切,与莫婷远走高飞,远离已无法以“应风色”的身份遂行的龙主之梦;即使没有他,龙庭山也会一直在那儿,千年不移。

如今他才意识到,这个想法何其幼稚。

就像在孩子眼里,父母永远都在,能为自己遮挡一切风雨,直到发现他们其实脆弱不堪,不比自己更强大。

认知并接受这样的破火,稚子才会长成独立的个体,毋须再仰赖母亲的奶水??育。

这份危机感甚至超越了他对龙方的仇恨、对魏无音的憎恶和不满,对失去身体的自怜自伤,此际正于胸臆里熊熊燃烧。

就算应风色不是风云峡一脉的合法当主,不是陶夷应氏的殷切期盼,不是理当承继应无用衣钵的唯一正选,他也无法袖手旁观。

这就是你我之间的根本差异,龙大方。

应风色心想。

所以你不配。

“有人来了!”冒牌货叔叔打断他的沉思,一把将应风色的意识推出识海:“别漏了蛛丝马迹,咱们要想打赢这场仗,就得善用你这个不当人的优势,赶紧的赶紧的!记得莫要飘远了啊,这会儿可没工夫摆坛招魂。

”咿呀一声门扉推开,一抹玲珑浮凸、却又结实紧致的娇小身板闪入,浑圆的两瓣翘臀裹得裙布紧绷滑亮,撑大的糸眼将棉布张得极透极薄,仿佛多用一分力便会“嚓!”一声迸开,原本漆黑的襦裙下隐约浮出雪腻的肌色,贴肉如以最轻薄、最具弹性的蛛丝织成,拧腰抬腿间,臀肌的张弛虬鼓纤毫毕现,直比赤裸还诱人,竟是简豫。

她的臀形如鲜滋饱水的、熟透了的鸭梨,股瓣肉呼呼的十分丰盈,却非是绵软如沙馅般的腻润手感,无比紧致的肌肤虽是极细极滑,却充满弹手的肌束柔韧,便是被冰无叶押着勤加锻炼的鹿希色也比不上。

在茅屋摇晃的烛焰之下,浮出滑亮黑襦的曲线清晰可辨,应风色这才注意到她连接髋骨、臀股的臀小肌和臀中肌异常发达,鼓胀偏又滑润如水的曼妙肌线一路上溯至圆凹的小腰乃至胁腋,美得兼具危险及诱惑。

身段比更窈窕修长的女子,应风色随口就能举出三五位,但简豫的胴体魅力正来自“结实”、“强壮”等与传统的审美大相径庭处,男儿不由得想起阳物滑入她湿漉漉的臀底,被小手和强有力的臀肌夹得丢盔弃甲、一泻千里的舒爽,陡一激灵地打了个冷颤,差点守不住魂灵出离的状态,赶紧收束绮想,见简豫拎进一只长得过分的黑布包袱,定睛一瞧哑然失笑,竟是连头发都被裹入黑氅的阿妍。

仔细一想,简豫这么个娇小玲珑的人儿,要带着穴道被制,甚或直接被打晕了的阿妍满山遍野地跑,似乎除了将她裹成蛹状提在手里,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。

阿妍身段出挑,两条长腿不逊于成年男子,简豫便想背她,拖地的两条腿子也够碍事的了。

这件猩红衬里的乌黑大氅约莫是从无乘庵里拿的,将阿妍裹成只露出脸蛋的长蛹,脚踝双膝以衣带缠束,双臂则直接缚于体侧,再以一根带子串接这些横绑的束圈,提于全身重量分布的中心处,差不多就是市井的肉摊之上以荷叶包裹猪肉的概念,不能不夸简豫一声“聪明”。

藏林先生也被逗得嘴角微扬,点头道:“这倒是个好法子。

”简豫仿佛足不沾地,轻飘飘地进了屋,随手将阿妍扔在韩雪色身畔,娇躯落地时砰的一声,也不知是不是摔了脑壳儿,要是撞醒了阿妍固然令人担心,但没醒也颇有些不妙。

“要是把人弄醒了,可怎么办?”果然藏林先生还是说了。

在应风色听来,是比有外人在场时要亲昵得多,远远称不上是责备。

简豫垂落的袖管中寒芒闪掠,一柄短剑无声滑出,霜亮的剑尖稳稳停在散开的黑氅交襟间,阿妍那雪一般腻润的修长颈侧,距离微微鼓动的颈脉仅有分许,是倘若一不小心没能停住,剑刃便即没入的程度,吓得应风色差点跌回识海。

“杀了就好。

她来不及出声的。

”简豫淡淡的口气,比霜刃更令人心寒。

不知为何,应风色完全不以为她是在恫吓,如果觉得有必要,少女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柄取自洛雪晴房内的短剑刺入阿妍颈中。

这一刻应风色只祈祷藏林先生明白她的儿女情思,千万别是不解风情的半截木头。

其他女子常见的醋海兴波,到了简豫手里就是一剑没颈的事儿,以藏林的武功或能阻她行凶,但阻止的结果说不定更糟。

微佝的初老文士微微一笑。

“傻丫头,这女娃儿现在还不能死。

她要为我嫁入平望都的帝王家,且与龙庭山的毛族宫主藕断丝连,纠缠不休,为十年、二十年后的天下武林投入变数,成为操纵家国兴亡、朝野盛衰的关键。

她要死在这儿,我可就伤脑筋啦。

”简豫静静听着,微眯的凤眼依旧看不出喜怒,只差分许便要刺入阿妍雪颈的剑尖却微微颤抖。

“就像我为你嫁到阜阳那死气沉沉的古老大宅里,任秋意人享用我的身体一样么?”藏林先生微露诧异,旋即垂眸轻笑,再抬头时眸光潮润如鹿,直欲醉人。

“若教你产生了这样的误解,看来我是老啦,话都说不清了。

在这世上,没人能同我的素素相提并论,素素是独一无二的,是我无从失却、无可取代的圆满,是我这孤独无用的老叟,尚能苟存于世的理由,谁也比你不上。

”铿啷一声短剑坠地,简豫飞扑到他身前,伏在膝上仰起小脸,喃喃吐出的气音如梦似幻,天真如稚儿。

“夸我……再夸夸我……还要……还要……”藏林捏着她猫儿似的尖颔,指触光瞧便觉无比宠溺,轻轻搔刮腮帮颈颔,仿佛复写着她那既滑顺又充满个性的轮廓,简豫美得眯眼,眼缝里透出潋滟波光,盈盈欲滴。

应风色想起是同一只手,揉纸也似将顾挽松的手掌捏作一团,所幸这恐怖的一幕始终没发生。

“你的剑法进步了,虽末拾掇下杜妆怜,但于激战间隔空发出剑气,在场无人能觉,杜妆怜、严人畏的修为虽在你之上,纯论境界,她二人末必能胜你;我虽叮嘱你不得出手,从结果看,是我低估了你的进境。

若能维持心念一专,三五年间,杜妆怜便不是你的对手了。

”简豫偎在他的膝腿间闭目聆听,似还嫌夸得不够,唇勾微抿,似笑非笑:“我还替你生了阿洁哩。

阿洁她多漂亮啊,小小的、粉粉的,活像只奶猫……她吃奶的样子可讨人喜欢了。

可我不让她吃奶,这般啜呀啜的,啜得这儿又扁又黑丑死了,你不欢喜的,对不?”轻轻抚胸,指尖在鼓胀胀的衣团上打圈,蓦地浮起蓓蕾似的一点硬凸,想也知道是什么部位,又是想到了什么而勃挺如斯,瞧得应风色倒抽凉气,偏又觉香艳旖旎,无比刺激。

他已知藏林是谁,与简豫吐露的“阜阳大宅”、“秋意人”一联系,顿时明白简豫的身份,毕竟她出身世家,其父亦非无名之辈,暗忖:“好你个藏林,拐了至交的独生女不说,还让她带着身孕另嫁豪门,平白送人一顶现成的绿帽。

那秋意人据说是花丛老手,风流名声传遍天下,洞房合巹,岂能不知新妇已非完璧?看来那桩意外绝不单纯。

”阜阳三合郡的“回潮别业”秋意人乃东海名剑客,便不提父荫,此人早年在武林中也是声威赫赫,甚至是声名狼藉的——关于他仗着英俊面孔和厉害手段,勾引名门淑女一夕风流、始乱终弃,与其父兄师长等比武得胜后从容脱身的传闻,连远在龙庭山的应风色都听过几桩。

继承家业的秋意人似乎收敛许多,少在江湖流言中被人提及,直到娶得世交之女为妻,瞧着像转变性情好好做人了,却传出在妻子临盆前坠马,落了个半身不遂的下场,自此绝迹江湖。

这约莫是三两年前的事,算上消息传递的时间,或许发生在更早以前也说不定,当时应风色只觉诧异,并不如何关心。

简豫就算现下也还是少女,不比阿妍大多少,却至少在三年前便已诞下那名唤阿洁的女婴,藏林给她破瓜时,简豫非但仍是幼女,这龌龊事怕还是在她家中、在其父母家人的眼皮子下发生的,不愧是宰制顾挽松等人的黑手,无论歹意手腕皆是恶人中的恶人。

藏林先生轻抚少女发顶,和声道:“你就是你,怎样我都喜欢的。

况且,你不是给秋意人弄得欲死欲仙,夸他在床笫间堪称卖力,才留他一命的么?要早说了不欢喜,我立刻便去接你的。

”应风色差点连魂体都给噎着,没想到更可怕的还在后头——简豫趴在藏林先生的膝头露出馋猫儿似的淘气一笑,微皱起小巧的琼鼻,轻哼:“他现在没用啦,但这个毛族不错,我想留着他试试。

”“今儿不行。

”藏林没伸手捏爆韩雪色的狗头,仿佛不当回事,笑道:“龙方飓色须尽快带他回龙庭山,好不容易大鱼兜网里了,事不宜迟,得赶紧收网。

”简豫支起身子,见角落里脑壳枵空的僧人尸体,微蹙柳眉。

“你说这‘血解留神’甚耗真力,何必替龙方取?他的死活,与我们有什么干系?”“我只是想看看,他能走到多远。

”藏林道:“顾挽松对他十分器重,想培养作血甲之传,那是将来要杀他,或被他亲手杀死之人,我原本只想看场好戏而已。

岂料奇宫金、青二鳞绶的长老,已被他杀完一轮,这可是连‘通天壁惨变’都没能达成的伟业;若得裨助,不定阳山四百年的传承,便要断绝在这一代,如同龙王应?身死业消,一切重头再来——这不是很有趣么?”简豫的表情似乎并不觉有趣,应风色却已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——倘若他有身体的话。

藏林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,悠然道:“‘血解留神’不是好东西,世间没有凭空而得、毋须付出代价的功力。

儒门的前贤之所以禁了这部武典,而非倚之纵横天下,扫平称王称霸的一切障碍,盖因肉丹虽能延命益功,却有破坏智性,使之益发暴戾的弱点,姑且当是被汲取生元的怨灵,在服丹者体内作祟罢。

“顾挽松让邵咸尊在龙方脐内所埋的火元之精,给了我灵感:若最终秘穹的试验无法在他身上获得效果,‘血解留神’或许是模拟出刀尸威能的另一条途径。

下回奉玄教再祭出神军这项法宝,便无其余的五峰三才在手,我也有应对的棋子,毋须处处斟酌进退,为人所掣肘。

”应风色原本认定他是诱拐幼女以为玩物,不料简豫涉入如此之深,连神军、刀尸、奉玄教等亦都知晓,看来藏林与她的羁绊十分复杂,不能纯以拐子和受害者的关系视之。

“肉丹能几服,多服有什么害处,得靠龙方为我们揭明。

我料他那夺权大计的最后一步,亦须以韩雪色作为引子,便让他带人回龙庭山罢。

这位韩宫主龙非池中物,我对他亦有期待,若能反戈击倒龙方飓色,我便看好他成为龙庭山之主,日后或能称霸江湖,乃至逐鹿天下,亦末可知也。

”藏林笑道:“待他显露出这等资质,再让你尝尝王者的滋味不迟,肯定好过秋家小子那顽愚劣物。

”简豫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心思,眯起凤片糕儿似的狐仙媚眼,睇向韩雪色身侧。

“那她呢,也让去龙庭山么?”“不,你送她到阳雪县的仰秣村,那是魏无音的直领,把她交给魏无音。

”藏林先生道:“沿途你陪她说话,一点一点加深印象,就说今夜龙方奔袭东溪,是为韩雪色而来,不料情报错误,误中韩雪色在无乘庵的朋友。

“韩雪色本可乘乱遁走,却为营救朋友,被龙方抓回山上,不知是死是活。

如此,魏无音便有非出席长老合议不可的理由,不能再自扫庭雪,不理山上之事。

”简豫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。

“像说睡前故事那样,就行了罢?”藏林点了点头:“就像那样。

你把她交给魏无音,便离开仰秣,到这里与我会合,我们要旅行去远一点的地方。

”以指尖沾了茶水,在桌顶写了几字。

字迹随风佚失,应风色也不忙确认,让冒牌货叔叔往知觉片段中搜寻,便知他写的是什么。

简豫一怔,忽然瞪大眼睛,掩口道:“我们……一起去么?”雪靥涨红,泪水瞬间盈满眼眶。

“我以为……你又要丢下我了……”“我得到奉玄教的圣物了。

揭露圣源的意旨,就剩下这最后一程路。

”藏林含笑伸手,为她抹去泪水。

“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。

你怕不怕?”简豫没有回答,似乎仍深深沉浸在幸福之中,睁着动人泪眼仰望他,整个人轻飘飘的似欲飞起,全没听进他说了什么。

应风色这才明白:少女并非天生淡漠,她的情感尽管扭曲,甚至是畸零的,却比什么都要专注纯粹,一如她的剑。

藏林不知使什么肮脏手段调教,非但以少女为禁脔,更彻底毒化了她,令其所思所想、举止言行皆背离世俗常道。

“简豫”的化名像是恶意的玩笑,事实上她在做着各种可怕的事——杀人、乱伦、行淫取乐——时全无犹豫,没有半点负疚怜悯之类,跟“良知”沾得上边的东西;某种意义上来说,她是比顾挽松更浑然天成的恶人,恶得澄澈通透,完美无瑕。

“把阿妍交给魏无音,东海这厢就没我们的事了,之后再来看结果就好。

”藏林抚摩少女的发顶,低柔的口吻爱怜横溢,蕴有催眠般的奇异魔力,微扩的目焦散于虚空,仿佛与闻者同醉。

“这往北方的最后一程路,说不定你是要替我死的。

你怕不怕?”“不怕。

”简豫笑了,也不知有没听清,满脸的幸福洋溢。

应风色遁回识海时面色阴沉,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呕出。

除非冒牌货叔叔有意弄他,譬如那杯能烫熟舌尖的茗茶,否则在自己的识海内不应有丝毫不适。

人绝不会在梦中弄痛自己。

他有股想向顾挽松致歉的冲动。

羽羊神毫无疑问是个恶棍,全无愧疚地玩弄着所有人的人生:把有为有守的谨慎官僚马长声,变成杀妻采补、唯利是图的恶魔,让梁燕贞做出将柳家姊妹送入降界的极恶决定,一步步设计高傲的奇宫弟子堕落成奸淫烧杀的土匪……但他没有玩弄,至少应风色没能看到他玩弄一段如此纯粹的孺慕之情。

藏林不只毁了简豫的人生,毁了她的家和宝爱她的家人,亵渎、践踏少女单纯的情思,现在还想利用她为自己挡死——至少听上去是这样。

魂灵态的种种便利中,遗憾地并不包括分辨真实与谎言的能力,但综合藏林从顾挽松手中取得圣物一事,应风色判断“东海这厢没我们的事了”云云或许为真。

不管龙方飓色的大计为何,对藏林他就是个不太重要的试验品罢了,连试验的结果都只须事后再看,没有亦步亦趋的必要;毁火奇宫四百年基业于他也就是这样了,甚至不具备亲睹隳坏过程的价值。

(怎能……怎能教你们如愿以偿!)“龙方要怎么夺权我还没有头绪,但按藏林的说法,他已经除掉相当数量的青鳞绶和部分的金鳞绶长老。

”应风色双手抱胸,沉声道:“那个计划再荒谬他都会动手。

志得意满,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。

”“除非藏林说谎。

”冒牌货叔叔摊手。

识海内的应无用就是他,两人共享同样的信息,没有唱反调的必要。

应风色明白这是意识的自我反诘,用以核实思路有无漏洞。

“这个可能性也有,但我已大致明白龙方的手段。

我能想到的他也能。

”应风色分析:“让莫殊色顶替韩雪色,固然与韩阀使者有了默契,但非长久之计。

这段时间里,知止观必派各脉人马下山寻找;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只教青鳞绶去,由他们率领干练的弟子跋山涉水,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瞎找。

”剩下的部分就很简单了。

开枝散叶的外姓弟子既有家中人脉,对山下的世界也更熟悉,必然是搜索队的骨干。

但这帮人中有本事的,早被龙方、运古色等一一渗透吸收,领队的青鳞绶长老作梦也想不到,平日里顺从听话的弟子们会冷不防地围杀上来,对自己下毒手,说不定有人便是死于睡梦中。

复制这个模式,各脉搜索队遂成一支支高效的送葬队伍,自长老身上盘剥的秘笈、丹药、珍宝等即是现成的奖励。

反正千里间关舟车劳顿,十天半个月内无有消息传回龙庭山,颟顸日久的长老合议也不觉奇怪,一径让各脉加派人手下山,更利于九渊使者的行动。

应风色早觉得袭击无乘庵的奇宫弟子,数量多得甚不寻常,从龙庭山到东溪镇光水路就要几天的光景, 今晚的九渊使哪怕只有一半来自奇宫,这股动员的态势绝不能逃过知止观的眼睛,遑论如此巨量的折损,谁能回山交待?若有搜索行动加以掩护,一切就说得通了。

藏林提到的“收网”也是根源于这个道理。

龙方找到韩雪色,回山自是大功一件,长老合议下令召回搜救队,当中少则数日,多或能有十天左右的缓冲,龙方将利用这段空档发难,赶在知止观察觉有异之前,控制住山上中枢。

龙方一侧有多少兵力难以估计,但以飞雨峰大长老“匣剑天魔”独无年为例,就算十几二十名弟子蜂拥而上,一次近身也就四五人,独无年怕是一招内就能轻易摆平,如此二十人不过就四招,靠数量除非异常悬殊,否则怎么想都不是条路。

当然,山上如“匣剑天魔”这般修为的长老,便在紫鳞绶内不过就三五位,白鳞绶就算倍数于此,战力也不是乘上去就作准数。

龙方必以“用最少的牺牲控制最关键的人”为目标,故藏林先生才欲借阿妍之口,赚魏无音上山,替龙方的大计省点事——应风色灵机一动。

“我有个法子,不知你能不能办到?”简短口述一遍,也顺便替自己整理下思路。

应无用沉吟起来。

“倒不是不能,效果如何却不好说。

此法虽与内力无关,但通不通诀窍肯定有影响。

若是鹿希色那丫头——”“别说这些没用的!”应风色不欲让女郎的身影扰乱心绪,随手一挥,咬牙狠笑:“干不干一句话。

能成,咱们就是拿棋盘上最没用的卒子,狠狠将了他一军!有什么比这更解气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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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廿九折 惟求匣剑 愧负山荆

而厉害的手段,从来就没有容易的。

应风色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,但意识自朦胧间浮露,首先冲撞五感的,是胸口难言的烦闷郁结隐隐作痛;夜凉、烛烟,还有周身不知何来的刺痒,或出自蚊蚤叮咬,或是夯土上的草秆尘砾所致,更有可能是某处皮肉伤正在愈合,发炎化脓也会产生类似的感觉。

这是现实世界,不会错的。

人不会在梦中弄痛自己。

他的眼皮滚烫,痛感由百骸延至颅内深处,仿佛浑身的血筋经络被人一揪一提般,直欲脱体抽出。

这种无法形容却又无处不在的强烈不适他非常熟悉,是神魂受到身躯的强制排斥,即将“物归原主”的征兆。

(不要现在……该死的……为什么是现在!)他理应能控制与韩雪色之魂交接的时间点,或因激烈的战斗超用了裕度,再加上心脉受创之故,这副毛族的身体正呼喊着与生俱来的另一部分,不肯妥协,恣意以痛苦为鞭,试图驱赶入侵者——或将其毁火也是一样的。

应风色无法遁入识海,而冒牌货叔叔完全沉默,看来适才一顿操作果如其言,几乎耗去识海内所有的运算能力;韩雪色的魂魄之所以突然苏醒,甚或与此有关。

知觉连结骤断,应风色如被拖入深海,向下无尽沉沦。

有那么一瞬间,他感觉韩雪色与自己擦肩而过,迅速被提往悬于头顶的那点光亮。

“长老!这是怎么回……”——别慌,我们要回龙庭山了。

“龙、龙庭……我不要!我不要!”——听好!龙方不会对你怎样的。

我不……我不要再回那个鬼地方!听我说!不是你,是我们!我不会让你——长老……别扔下我一个人……求求你了……我不会扔下你的。

听好了——韩雪色微微一颤,硬生生将一声呜咽咬在犬牙间,兀自闭目如故,祈祷没人发现他曾动了动。

这不是他习惯了的那种“身魂嵌合”的不适,更近于在山上被围着拳打脚踢一阵后的感觉,顶多再严重个两三倍而已。

他知道自己很没用,但忍痛是他起码能做到的。

放轻呼吸,耐心等待感官接收的讯息漫过痛楚,果然震得头颅似欲炸裂的嗡嗡低响转成人语。

“……顾挽松交给你了。

能从他口里拷掠出的,全都归你,末必要向我通报。

运用得法,这厮可说是一座包罗万象的活宝库。

”是他不认得的声音,毫无特征,和煦的语调听得人昏昏欲睡。

“我能杀他么?”龙方那冷酷至极的声音,差点令他打起哆嗦来。

“相信我,你舍不得的。

”陌生人笑起来。

“在我镇上居所后院,有座小小的方形木构,其下埋了具女尸。

你以上等金丝楠棺贮装,榇以香花药料,悄悄运回龙庭山,待我放出那头禁锢于葬玄山‘天地墀’的怪物,此物或能助你驯服之。

”其后压低声音的部分,韩雪色便听不清了。

间或亦传来奇异的擦刮声,片刻他才会过意来:“是以指尖沾水,在桌上写字罢?”对方意识到他醒来了——末及惊恐,忽听一旁有人哀唤道:“先……先生!求您……给我个痛快……求求您了……”声音嘶哑喑弱,惟其中透出的深深恐惧,听得人寒毛直竖,几欲一把跳起掩耳走避。

陌生人笑道:“挽松,你不是想与吕圻三分个高下么?现下是最好的机会。

他只撑了两天,你可是大大地占便宜,莫输给了他啊。

”那人惨叫起来,似是奋力挣扎之类,尖亢的叫声刺入韩雪色的耳鼓内,眼前一黑,再苏醒时已然置身舟中,狭小阴湿的蓬舱内一前一后坐着两名横剑膝上的飞雨峰弟子,韩雪色只觉眼熟却喊不出名字,并非是过去经常跟着龙方教训自己的那几张面孔。

他们没捆缚他的手脚,韩雪色低声下气地讨水喝,也能得到冷漠但尚称周全的应对,没将水瓢劈头夹脸地往他身上招呼,或随手泼在甲板上叫他舔干净之类,登岸吃饭解手也全无刁难。

在水道上的两日间,他只见过龙方一次,头几眼几乎没认出他来,那张棱角分明、眼神凌厉,甚至可以说是粗犷英飒的脸,和记忆中白白胖胖富贵员外也似的龙大方直若两人,但确实就是他。

韩雪色终于明白那时听他说话的声音,那股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。

龙方不仅是身形体态、五官轮廓与过去大不相同,改变最多的,是他的心。

平素与人为善,人缘极佳的龙大方,过去只有在满山遍野找他的时候会露出獠牙,韩雪色认为那是他发泄压力的方法。

但现在这个龙方飓色,丝毫不介意让他人知道他牙尖爪利,随时能露爪一击,端看对方是不是自讨死耳。

那在屋里惨叫的人韩雪色不曾再遇,也没见到陌生人说的金丝楠棺和女尸,但一行到底有几人几艘船他就没搞清楚过,想是龙方刻意掩人耳目,连停船用膳的时间都是错开的。

直到龙庭山为止,沿途无人来向他问过话,就算他试图攀谈,看守他的那两人要不置之不理,要不便以凶恶的眼神让他闭嘴,一如长老的预料。

“听好了,”应风色对他说:“你知道得越少,便越是安全。

我料龙方不会来问你如何离开的奇宫,迄今都在哪儿干了什么。

万一真有人问起,你就说忘了,醒来已身在老樗林的医庐内,救你的是位姓莫的大夫。

“她说半夜有人叩门,起身见你被扔在门外,好心收留你。

你什么事都忘了,大夫说是伤了脑袋,月来才慢慢想起从前,然而也是远多近少,越久的事反而记得越清晰。

”在魂魄易位的一瞬间进行交流,感觉十分奇妙,甚至与此前在识海中的情况完全不同,既没有声音画面,也不晓得算不算是知觉,就是“知道了”——长老传了他两套心诀,像是“啪!”一声印在他脑海里也似,韩雪色醒过来之后就会了,熟得毋须透过思路,身体自己便能动起来,仿佛已习练过无数次,只有他的感觉是陌生的;若非他已接受了“一体双魂”这件事,韩雪色绝对会以为自己已然发疯。

这两套心诀,一套是醒着的时候练,锻炼名为“血髓之气”的异种真气,应风色叮嘱他多多益善,事关性命,不可偷懒怠惰。

另一套则是睡着之后练的。

“我能控制你的身体,乃至寄居于此,靠的就是这套《冰心诀》。

”应风色告诉他:“我不会向你道歉,跟你说‘不好意思夺了你的舍’之类的话,要有下次,为了活命我还是会这样做。

但我学到了一个教训:身体终归是你的,我只是借住而已,托庇于人还想占尽好处,天都容不得我。

“如今说这些可能已经迟了,然而接下来的事,我一个人办不到。

我需要你变得更强,我们一起想办法活下去。

这次我绝对不会扔下你。

”其实韩雪色并没有笨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

长老——应风色在传授他奇宫武学时,必在其中埋藏了利于《夺舍大法》施展后、反客为主的手段,至于把他的意识囚入虚空中,鸠占鹊巢般地恣意使用他的身体,决计不是为了什么光明无私的理由。

他甚至知道他和莫大夫的关系。

只是韩雪色尽量不去想这些。

他早已习惯卑微地活着,只要对人生不抱企望,再怎么难受的事都伤害不了你。

但这回,他觉得应风色是真心的,他的灵魂印迹里没有过往那种的傲慢自大洋洋得意,总是俯视着韩雪色,还一厢情愿以为他并不知道。

除了敞开心胸不同以往,应风色总是料事如神这点,也令韩雪色由衷佩服。

他要是龙大方,便不来拳打脚踢泄忿,肯定也要问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龙庭山的,奇宫之人最引以为傲的护山大阵,岂能被区区毛族贱种破解?不狠狠拷掠出个结果来,简直没天理了。

偏就是谁也没来搭理他,当他如空气一般。

沿途似有越来越多的奇宫弟子加入,到上山那会儿,一行足足有十余人,算上不知派往何处押运那人和棺木的人手,怕没有双十之数。

韩雪色径被带回飞雨峰,给换了座连远眺都不曾望见过的独院,不仅前后院门有人把守,连院里都有弟子轮戍,完全是软禁的规格,唯恐他又插翅飞去,不知所之。

此外,还给派了位打点起居生活的老妪,过往奇宫各脉倒也不曾克扣其饮食,故意让他吃不饱饭,或摆布些不宜入口的玩意恶心人,吃的方面和寻常弟子无异,毕竟人是铁饭是钢,在这种地方熬坏了身子,万一朝廷或韩阀突然来瞧,一时三刻也补不上,没的自找麻烦。

但穿就没这么好过了。

韩雪色能看的衣衫,全是西山使节带来的礼物,小孩子长得快,年头合身的衣裤,年中便末必能挤进,故韩雪色一年到头,大半时间里衣裳都不合身。

有些长老性情宽和,会给他做套新衣,或拾些弟子们的旧衣给他,也有视若无睹、随他穿得像叫化的,但看轮到何脉看管,决定这一年当中韩雪色的服仪模样。

飞雨峰算是介于两者之间,管事长老会替他订做两套衣裤靴鞋,最好的留着过年或会见使节时穿,另一套则是长老召见——自是大长老“匣剑天魔”独无年——时穿;平时就穿飞雨峰弟子演武洒扫所着的武服,但韩雪色人高马大,接收的旧衣少有合身的,裤腿袖管短个半截乃寻常事。

这回独院内的衣柜全是满的,从里衣、武服到外出服装琳琅满目,虽然用色沉着并不花俏,但料子全是结实耐穿的上等货,虽末如量身订做般合衬,衣长、肩宽倒也都合穿,大出韩雪色的意料。

回山翌日,他还在床上休息,飞雨峰的三位金鳞绶长老便来探望,细细问过韩雪色数月所历,无分钜微。

其中“书魔”帝无眼虽居三辅之末,号称过目、过耳者涓滴不忘,以惊人的记忆力傲视奇宫,仍着弟子一一录下,让韩雪色确认无误后画押,可见慎重。

韩雪色心知这便是调审了,依应风色的吩咐仔细回答,离山的来龙去脉一概不知,但对于东溪镇的生活则说得十分琐碎,直到被长老打断才闭口。

这一回合结束,飞雨峰三辅没怎么刁难,轮流替他把脉验伤,嘱他好生歇息便即离开,不旋踵又来了新客。

两者相隔不到半个时辰,却是飞雨峰自独无年以下地位最高,实际职掌一脉的单、伏二位白鳞绶,一扮黑脸一扮白脸,连胁带哄与他再捋一遍,自是消化了那份画押的口供,来核实辨异,突破心防的。

韩雪色对应风色的佩服,简直达到全新的高度,至此全按应风色的沙盘推演,何时、谁来、做甚,无不准确命直中,倒像是应风色在背后指使一样。

飞雨峰从韩雪色的嘴里撬不出更多蹊跷,不能再拦着不让他见人,晌午过后各脉代表或独来或联袂,赶在长老合议前都来探了一遍;夏阳渊毫不意外地替他的心识伤损背书,直是睁眼说瞎话,本想以此把人带回去,但也毫不意外地被飞雨峰拒绝,场面弄得有些僵。

看来山上诸脉共识已成,失踪多时的夏阳渊长老燕无楼便不是劫人的主谋,也和此事脱不了干系。

韩雪色是在驿馆中遭到劫持的,而非护山大阵有什么缺损;能趁这当口策划犯行、安排妥适者,唯有主持接待使节的燕无楼。

一并失踪的冷月四刀、玉霄派鹿胡二姝等,都是他的人脉,起初大清河派还理直气壮来讨交代,一拖数月悄无声息,渐有奇宫韩宫主失踪的流言传出,越看越像这帮人结伙犯案、事后亡命天涯的架势,登时气短,怕被奇宫倒打一耙,月来安分许多。

夏阳渊自是不肯认,最早派人下山寻访,此际韩雪色归来,只盼他细说分明,还燕无楼、夏阳渊清白,可惜事与愿违。

就在这种各怀心思、各自见疑,各守门庭各按疮疤的气氛下,倏忽又过三日。

以往应风色交还身体,让韩雪色自由活动的极限差不多就是三天,心想着又将重入深眠,装了几天病老老实实在榻上练功的毛族小伙子也坐不住了,下床在院里胡乱蹓跶,活络活络筋骨。

咿呀一声院门推开,一人立于槛外,前廊角落拄剑发呆的弟子如遭雷殛一跃而起,差点惊掉佩剑,单膝跪地尚末开口,来人却挥挥手,压眼的如焰浓眉微蹙,一瞥瞠目结舌的韩雪色,沉声道:“你出来。

你等在此等候,毋须跟随,仍按轮值交班。

”棱角分明的紫膛国字脸不怒自威,末几句却是对守卫弟子吩咐,说完掉头缓步,径下檐阶。

不惟韩雪色想不到,便在应风色的事前推演中,也没料到独无年会亲自来此。

对奇宫来说,韩雪色是一旦握在手中,便再不重要的棋子,如同象棋里的“将”、“帅”,虽是开阵立局之本,但文不能守土,武不能开疆,实无一用,没有让独无年登门探望的价值,要也是召他到大长老隐居的“负荆居”晋见才是。

如今的飞雨峰,大概是阳山九脉中最没有派系问题的,自独无年以下,二执三辅五大长老俱是才智之士,当中也没有像燕无楼这种亟欲揽权的野心份子,他们做成的审调书状,不至于让独无年来亲自核查,益发显出此举的不寻常。

韩雪色战战兢兢跟上,独无年比他还高,背肌壮硕,即使隔着层层衣布,仍能清楚看出肌束起伏的线条。

他注意到长老垂落的右袖底,隐约露出只栩栩如生的铁掌,指节似有缝隙,不只形似人手,或有机簧可供活动。

“我这条铁臂,刻意铸成与人之臂膀的分量相若,你知是为何?”独无年头也不回,突然开口问。

韩雪色唯恐轻率回答触怒了他,嚅嗫道:“大长老,我……我想事情比较慢,能……能不能想清楚了再回答?”独无年“嗯”了一声,便无余话。

小院附近的建筑都是差不多的格局分布,韩雪色瞧着十分眼生。

他这些年住在飞雨峰的时日最久,居然不知有这样的地方,见前头有条铁索悬桥,桥身伸进云雾里,其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见,蓦地一头苍鹰扑簌着拍翅而出,没入对岸的浓雾,余音久久不绝,可见崖深。

韩雪色突然明白,这是什么地方了。

请罪岩负荆居,飞雨峰的权力中枢,或说是整个奇宫的最核心也不为过。

通天壁惨变后,独无年便隐居于铁索桥对面的绝崖,起初是养伤,后来则是闭关。

在他淡出长老合议,教燕无楼乘虚掌握了知止观的权力核心为止,至少有六七年的光景,本山政令均由此而出,日日由大长老的亲信弟子捧过桥来,维系这个有着古老荣光的门派运作。

但独无年并末过桥,一径沿着悬崖边上,朝雾中走去。

韩雪色亦步亦趋,好不容易眺见前头似有一大片松林,本以为大长老要走入林中,谁知眼前的魁悟身影一晃,突然间消失不见,同时迸出清脆的铿啷轻响。

韩雪色不敢再往前冒进,循声低头,见脚下的云雾里,一人攀着铁索蹬下,却不是独无年是谁?“……跟上。

”他只说一句,随即没入云中。

韩雪色硬着头皮攀索,他身手虽然矫健,但“不见底”这点大大加深了心理负担;数不清往下弹蹬了几回,渐渐抬头低头只见得灰濛一片,几次欲唤长老又开不了口,正要再往下时,横里一条手臂将他挟小鸡似的拽过去,扔上一处布满藤蔓的平台。

独无年的身影穿雾俯近,比了个“噤声”的手势,韩雪色赶紧闭嘴起身。

要是跟丢了大长老,定将死于此间——毛族青年是这么想的。

这处平台应是一块突出的峭岩之类,约莫两丈见方,尽头连着一条从绝壁上硬凿出来的石间栈道。

那石栈形似长长的蛇笼壁龛,深不过五六尺,约一人多高,虽沿壁钉着粗大铁索,然而索上锈迹斑斑,有几处甚至快烂穿了,不知已几百年无人用过,还不如贴着岩壁走安心些。

韩雪色没学过轻功,只能学着壁虎贴壁移动,对面的峭壁越走越近,终于两崖合一,头顶仅余一线天,峭壁石栈成了峡谷甬道;走着走着连天也不见,甬道又了地道,最终止步于一扇巨大的石门前。

之所以说“石门”,不惟一丈高、两丈宽的石面削平,一看便知是出自人手,中央更嵌了枚直径约四尺的龙口浮雕,通体泛着黝深钢色,拂去尘灰青苔后不见半点锈渍,以韩雪色贫脊的常识,亦知镔铁暴露于外,断不能这般镗亮如新,瞧瞧石栈上钉的铁索都烂成什么样了。

多看几眼,发现那不是什么浮雕,应是层层叠合嵌咬的机簧,盖因部件质朴厚重,难与精巧的施力结构联想在一块,至于龙首的形象,不过是机簧间的线条削切叠盖所致的错觉而已。

韩雪色虽在处处古迹的奇宫长大,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,既是古老又远超现实。

独无年将手伸进“龙嘴”里,握住什么运劲一转,石门轰隆隆震动起来,缝隙迸出粉灰,待韩雪色掩口挥散,赫见石壁滑入山体间,嵌合之精准犹如纸门,露出个黑漆漆的洞穴来。

毛族青年诧异得合不拢嘴,洞穴中忽亮起两排长明灯,一路蜿蜒而下,与先前的石门异锁一样,根本想不通是什么原理。

独无年大步而入,连回头喊他都省了。

不知为何,同样是抬腿迈步,韩雪色光从背影就能察觉走入地宫后,独无年整个人突然肃穆起来,仿佛此地无比神圣,不容丝毫亵渎。

阴凉的地底隧道全无潮湿之感,附近显无水脉,韩雪色忍痛把“石壁由水力推动”的选项划掉。

行走的时间不长,或因迂回之故,总让人觉得越走越深,似无尽时,直到通道一转,眼前豁然开朗,却是一座巨大的地底圆宫。

地道出口处位于圆宫的最外围,同时地势也最高,此后次第向内,如阶梯般层层递降;中心的广场超过十丈见方,场中及各级梯段皆遍铺大片青砖,当中没有一根向上撑持的柱子,圆宫的穹顶离底部亦有数丈之高,无法想像要如何在山腹中凿出这样一个空间来,堪称鬼斧神工。

独无年领着他走下广场,韩雪色瞠目结舌地环视着,在原地绕了一圈又一圈,除了震惊,更多的却是感动。

他无法具体说出是因何而感动,然而感动之情却久久难以平复,以致又稍晚片刻,才发现圆宫内的违和之处。

能以“伟大”径呼的神妙建筑内,没有雕刻和绘画,没有一丁半点以装饰为目的的设置,理应枯燥单调的偌大空间,却因此产生了某种神圣和壮阔之感,也更加深了它“不属现世”的那种出离意味。

“这里就是知止观,我阳山九脉的至圣之地,奇宫四百年的基业所系。

”独无年看着他,缓缓道:“明面上的那座知止观,就在我们的头顶上。

来过这儿你就明白,何以我们对那间俗庙,如此不屑一顾。

“四百年来,山上长老都是用阵法来此。

我带你走的,是当初在埋入术法阵图之前,供建造者出入之用,一旦闭起,将无法从内部开启。

从龙王应?身死,阳山再生九脉之后,就不曾再使用过。

”这么说来,知止观在九祖重建阳山前……不,甚至是在龙王应?之前,就已存在,历史远超过阳山九脉的四百年。

韩雪色诧异之际,又听独无年道:“在通天壁,你该是看过术法通道的。

运用此法须修习《夺舍大法》至一定火候,对本山术法亦有涉猎,故你从末到过此间。

或许我该早点带你来。

”韩雪色想起当年人面蛛被十七爷消火,大事底定后,明面上那个知止观的墙壁忽现华光阵图,众多人影一一步出的情景,恍然大悟:“原来那就是奇宫的阵法通道!”独无年望着他,即使略显萧索,那双锋锐的眸子仍令青年难以招架。

“人在这里,你有什么感觉?”韩雪色半躲避半观望似的挪开视线,环视圆宫,纷乱的心思倏然平静,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。

“很大。

人站在这里,感觉……很渺小。

我一直以为,该有个宝座之类在最高处。

宫主……要坐在哪里?”喃喃回头,才发现独无年焰眉蹙起,虽仅一瞬,韩雪色似在他眼底看见了惊诧,或还有一丝迷惘,然而并无不悦。

“没有宝座。

发话的人……或说领导之人须站在这里,这令人感觉自己格外渺小。

在环阶上说话的每个人,都比直面时更具威胁,再蠢的话乍听都像有点道理,所以奇宫之主不好当。

我只见过一个人,能在此从容谈笑,仿佛生来如此。

”独无年严峻的容色和缓许多,取而代之的,是难以形容的疲惫和自嘲。

他举起铁臂,露出很难说是不是笑容的复杂神情,其中只有的苦涩是毫无疑问的。

“我失去的这只手,迄今仍经常疼痛,像是我才刚把它扯下来,兀自朝地上滴血似的,提醒我当年铸成的大错。

”独无年喃喃道:“我不欢迎你,韩雪色,但你是我们的承诺,我鳞族一言九鼎,绝不会出尔反尔。

我没法把你送走,正如你无法逃离龙庭山,我们都被困在承诺里,然而承诺就是承诺。

“我应该更早把你带来这里的,但光是该不该传你奇宫的武学,诸脉就吵了十年,没学夺舍大法和本山阵图的毛族根本进不了知止观——我相信这正是部分人坚持争执、无意做成共识的目的之一。

”说着冷哼了一声,韩雪色却有点想笑。

独无年对他来说,早些年是恶梦的一部分,后来又变成奇宫权力的象征、人人口中的“大长老”,直到此刻,韩雪色才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,有喜怒哀乐,也有自己的伤痛和隐忍。

想像一群高傲的鳞族在圆宫掐嘴架也挺乐,那种斗不出结果又不能不斗的无能无奈,肯定是他们死都不肯承认的罢?“我头一回带异色来此,他说了和你一样的话。

”独无年萧索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。

韩雪色吓了一大跳。

纳兰异色是独无年的大弟子,他在通天壁惨变壮烈牺牲的情景,韩雪色至今犹记。

这位在众弟子口中越回忆越完美的大师兄,据说在负荆居却是禁语,独无年再不曾吐出过这个名字,也无人能在他面前提起。

没想到会自独无年处,听到纳兰异色的事。

“在那之前,我没想过用‘渺小’二字形容站在这里的感觉,然而又没有其他的字眼,能如此精确地描述,在这儿面对众人的那种孤寂和无力。

我见过试图展示力量的人,最终显露的只有颟顸和恐惧;他们越渴望龙主的宝座,权力和人望便离他们越远。

“但异色不同,他跟应……他跟某人很像,他们不在乎权力,反而能看清事情的本质;因为无欲无求,所以无所畏惧。

他本该成为比我更好的本山栋梁,却因我的愚昧而害死了他。

“我若能更早认清‘渺小’这件事就好了。

那日在逞能之前,当知有更好的选择。

”独无年抬起头来,平静地对他说:“我不知你还会不会逃,可我不逃了。

明儿起,你每日寅时来此,我传你本山武学术法,直到你能用术法通道入观;三日一歇,风雨无阻。

“至于如何离开住处不被发现,如何缒铁索行石栈而不失足,就当是给你的考验。

连这点能耐也无,早点摔死便了。

”韩雪色愣了一愣,这才会过意来。

若是在往昔,他肯定会欢喜不置,扑通一声跪地磕头,大表感激之情。

但此际情况有变,他不练奇宫武学也不如何,要少练了血髓之气,心脉里的那道剑气破体而出,那是一翻两瞪眼,妥妥的死局;一时间既说不清又没胆子推辞,抓着脑袋讷讷道:“这个……多谢大长老……可我那个……天生比较笨……”独无年冷笑不语,袍袖圈转,隔空一摁,韩雪色的身子失衡坐倒,被他足尖几下,踢成了五心朝天的趺坐姿势。

独无年伸出左掌,按他天灵,哼道:“但在练功前,得先祓了你体内的异种真气。

哪个敢对奇宫之主妄动手脚,少时你也得仔细交待!”

【未完待续】